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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旧闻录 · 谶语记、暗算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谶语记作者:关文杰

炮声隆隆、山谷震动、硝烟弥漫、乱石排空。说来惊心动魄,可这就是十六团工业四连每日的功课。虽然叫工业连队,其实就是烧石灰的,放炮崩石头对他们来说再寻常不过了。每天放炮采石,都是日常工作。


然而这一天却注定不那么寻常,温州籍副连长寿寿的生命时钟永远地定格在这里了:1972年2月25日。


在我印象中,十六团最美丽的连队该是工业四连。


工业四连地处小兴安岭深处,从我们八连到工业四连,尤特要在森林中的山路上开半天。沿途山高路险、怪石奇峰、林深草密、大树参天。溪水在路边叮咚响着流向山下,留下一路的银铃般的笑声。蜿蜒的山路,让你不时有山重水复的感觉,拐个弯,那一定又是柳暗花明别一番景致。

山风吹过,松林尖上发出嗖嗖的声响,让你一下知道了什么是“林涛吼,峡谷震荡。”的感觉。不时跳出的松鼠、野鸡,甚至是狍子,让我们生活在山外平原上的人看得兴奋异常。


松鼠野鸡不大好抓,但是狍子就比较好对付了。你要是有兴趣与它周旋一会,说不定你就能徒手捕获一只,要不叫傻狍子呢。


狍子看到你过来,先是惊诧地奔跑,没头没脑地乱跑几步,雪白的屁股上翘着一个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很是显眼。但它一般跑不了几步一定要停下来,回头看看你的反应,并且把长着一团白毛的屁股留给你。俩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你,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这时你要是手疾眼快,大棒子一抡,傻狍子说不定就成了你的下酒菜。狍子肉可是好吃啊。


我喜欢工业四连,除了她与众不同的自然环境外,还因为那里有我的好朋友,小学同学邻居发小铭铭,以及后来结交的华华、饶饶、宁宁等,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特别是善舞的宁宁,跳起舞来显得那么年轻,我们直到老了还是交往不断。


工业四连副连长温州知青寿寿,说来也是八连人。只是刚到八连没几天,新组建的工业四连缺员严重,八连的一个班便调了过去,他就是那个班的战士。

后排右一为寿寿

寿寿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到了工业四连依旧是干活冲在前边,从不叫苦叫累的,没多久便当上了副连长。我去工业四连玩的时候,他听说有八连的人了,还过来看了看,当时与他不熟,也没留意,未及多谈,寒暄几句而已。


升了官的寿寿不像有的人,人一阔脸就变,官不大,僚不小,到哪都爱摆个谱。寿寿还是和大家一起战斗在生产第一线,每天不是打石头放炮,就是在窑地推煤烧火的,真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点也闲不住。


1972年2月15日大年初一。


工业四连的这一个春节没什么特别的,还是老一套,包点饺子,炖点肉,大家喝得一醉方休。关键是工业四连远离其他连队,离团部更远了,有点“孤悬海外”的感觉,实际上就是十六团的一块飞地。


路太远,再加上这个连队也没有其他连队都有的那种带个大舞台的大食堂,演出很不方便。所以到工业四连来演出的宣传队不多,这让节日的气氛淡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庆的气息少了点,春节,在这远离团部的山沟里显得那么没有味道,平淡,无聊的气氛笼罩着工业四连。


节日打不起精神,上班更是让人感到无味。年后一上班,寿寿副连长的情绪怎么也好不起来,一股莫名的烦恼萦绕在他的心头。


2月20日。


傍晚,“你那罐头还有没有了?”推开饶饶的宿舍门,寿寿迫不及待地想喝酒,大声地问饶饶。


饶饶和寿寿是老乡,也是好友,一个车皮的战友。


春节前饶饶的家里寄来了许多好吃的,几个老乡和同屋的人没少沾光。饶饶是连里的木匠,自古以来在中国农耕文化的大氛围下,木匠就被人们看成是智慧的象征。饶饶也不例外,他不但手艺好,人长得也精神,帅气,聪明劲也非常人可比,还是个热心人。连里知青不管是温州还是哪里的,但凡碰到点什么解不开的事、烦心事都会去找他拿主意。


就拿这个邮包来说吧,一般知青家里寄来好吃的,谁还耐烦留着啊,大多是饕餮一顿过足了瘾拉倒。而饶饶那是经过充分计划的,哪个是大家马上打牙祭的,哪个是好友小酌的,哪个是过生日用的。


对了,那个月,就是二月,寿寿饶饶将先后过生日,寿寿大饶饶几天,先过。


在对吃喝都比北方人讲究的温州人眼里,过生日那是件大事。虽说远在北方边陲,生日还是要过的,正好家里寄来的邮包,有肉有鸡有鸭的罐头,计划一下,生日还是可以过得像模像样的。


“多乎哉不多也,你就不能忍两天?马上你要过生日了呀。”饶饶连眼皮都没抬地说。因为此前寿寿以心烦为由,已经要走一瓶“战备罐头”了,那都是计划外的。

饶饶这罐头可不是街上卖的那种,而是饶饶老爸自己亲自到温州罐头厂监制的,足足比一般的罐头大一倍,一瓶就有一公斤多,而且货真价实,肉多汤少。


“咱们再开一瓶吧?”寿寿用哀求的口吻说,一点没有了连首长样子,哪怕是副的。


看着寿寿烦躁的样子,饶饶没当回事。饶饶知道,寿寿这样的坏情绪主要是因为女友近来一直没消息,节前节后本应有个消息的。加上他家里也没信来,这更让寿寿有点心神不定所致。喝点小酒,抒发一下乡愁,自然就好了。


“那就再开一瓶呀,多一点都不行了,过生日怎么也得留点呀。”饶饶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地走到山下自己工作的木匠房——那是个天然冷库,放点生鲜食品绝对不会坏——又取出了一瓶珍藏的卤鸭罐头。


铭铭、华华什么的立马闻香而来,围罐而食,气氛一时快乐起来。几杯酒下肚,寿寿的话匣子打开了,东拉西扯中大家听出了点眉目。


寿寿家里条件本来还好,但是他母亲很早去世了,老爸又续了一个。继母人不错,对寿寿还是很好的。但是寿寿老是觉得没有亲娘那么亲,特别是自己下乡跑到几千里之外的北大荒,这对温州人来说那几乎就是天边啊,这都过年了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


人走了这么远,继母似乎并不在意。就说这春节吧,明知道北大荒条件不好,别人家里都大包小裹地往这寄东西,可是自己却连封信都没收到,此时心里烦也是事出有因。

“来,再喝一口。这酒是喝一口少一口呀。”寿寿举杯说。


“多不吉利,说的这是啥话呀?”饶饶和他碰了下杯,劝他说。


“可不是吗,这日子还有啥意思,活一天少一天的。”可能是酒多了点,寿寿不断地长吁短叹。


看着寿寿心灰意冷的样子,大家连喝酒的热情都少了许多。


寿寿的继母是个纺织工人,快人快语的直心肠。和工友闲唠时给寿寿定了门亲,对方也是兵团战士,还是一个师的,只是不在一个团。俩人见过一面,相互感觉还好,于是便通信联系,到现在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年初寿寿得知女友准备回家探亲了,并约他一起走。寿寿有心一起回家,也算对两边有个交代。怎奈那时正是连里工作要劲的时候,冬天是烧石灰的黄金季节,开春各连基建开始,白灰的需求量很大。每年这个时间都是生产最忙的时候,寿寿还是连长,自然不好请假。


接着就快到春节了,但是在此期间寿寿又没接到家里的信件包裹,也没有女友的任何消息,节前给家里和女友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两边都是音信全无,说是男子汉不在乎吧,其实心里还纠结着。


“估计过几天就好了,都是乡愁闹的。”饶饶心里想嘴上劝着“大老爷们别想那么多,喝酒。”


2月24日晚。


“还有吃的吗?”天黑不久,寿寿又来了,还是一脸的不开心。


“还吃呀?你快拉倒吧,真的不行了,咱们明天不是还得给你过生日呢吗?”饶饶这回真的有点烦了。


“都吃了吧,还过啥生日呀,谁知道明天咋样呢。”寿寿无精打采地说。


“又来了,老是活呀死的,你到底咋地了?”饶饶不悦地说。


“都吃了吧,生日过不过的没啥意思。”寿寿嘴里还是不停地说着这没意思那没意思的话。


长话短说,毕竟是哥们,架不住寿寿的软磨硬泡,饶饶又下山到木匠房把剩下的罐头拿出来,顺便还到炊事班要了几个土豆,用罐头肉烩了一盆菜。


寿寿话不多,菜吃得也不多,酒喝了不少。有点醉醺醺的,才起身回宿舍睡觉去了。


“这家伙真是中了邪了,老说不吉利的话。”夜色中目送着寿寿晃悠着走回宿舍,饶饶不禁骂了一句。


2月25日晨。


按每天的习惯,寿寿都是在起床号吹响之前起床,以便提前到工地。洗漱完毕后他会习惯地顺路到木匠房转一下,顺手抄几片饶饶烤在炉子上的馒头片窝头片之类的吃食,塞在兜里,以备干活累了时垫补一下。


估计是头天晚上的酒喝多了,这天寿寿副连长起晚了,竟然没来得及到木匠房拿馒头片,饶饶也没介意。


这天,寿寿本来是有点不舒服,想请一天假。但是想到这几天开采的石头老是供应不上,窑地急需石料。放心不下,他还是挺挺去了工地,却没来得及去拿馒头片。


2月25日上午。


在寿寿简单的“战前动员”后,大家开始工作了。也许是连首长的指示比较严厉,大家的干劲很大,那天打炮眼的进度很是不错。

炸石头和我们炸冻土差不多,也是TNT加炒制过的硝酸铵,一个炮眼装进去几管TNT炸药,外加大半麻袋硝铵炸药。


2月25日中午11时许。


“炮眼都打完了吧,准备装药。”寿寿命令。大家七手八脚地往炮眼里灌装着炸药。


“所有人员撤离现场!”寿寿命令。


现场人员都已撤离,纷纷躲进掩蔽部。寿寿还在检查着人员撤离的情况,顺便还给放炮员交代了几句,注意安全什么的,然后他才快步向掩蔽部走去。

2月25日中午11时30分许。


寿寿最后一个钻进掩蔽部。


一说:踏进掩蔽部的时候,寿寿鞋里进了一个砂子。他扶着掩蔽部的门上磕的磕的鞋——上边只是简单地搭着一排树棍,起不到什么防护作用,要走到里边才安全,此刻——


一说:寿寿进到掩蔽部的时候,一哥们正坐在炸药箱子上侃大山呢。见到连长进来,赶快把这个掩蔽部里最好的位置让出来。寿寿刚刚坐稳,此刻——


一说:这个掩蔽部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了,粗大圆木看上去还结实。虽说因年久失修,防护棚上也有几个小洞,但从未出过问题,也没引起人们的重视。于是——


一说:那天大家完成任务心切,抢进度心切,炮洞打得大且深,炸药装得多,炸开的石头飞得比平时远得多。于是——


不管怎么说,炮响之后,一块汤碗大小的石头,从未有过地击穿了掩蔽部的防护棚,穿过圆木之间的缝隙,砸在了寿寿的头上……


战友们踹下一块门板,抬上寿寿向山下奔去;


饶饶立刻跑到山上的地质队,请求出车救人;


连队的战士手拉手排成一排,站在山路上拦截车辆去献血……

鲜血从纱布中流出,浸湿了饶饶的棉衣他却没有感觉。饶饶几乎是用双手托着寿寿的脑袋,他只希望这是一场梦,是寿寿装出来吓唬自己的,为的是昨晚吃罐头时饶饶不好的态度……


战友们组成的献血队伍,乘坐大卡车向团部而来。谁都没在意那凛冽刺骨的寒风…… 


当他们看到已经用棉花撑起面庞的寿寿连长时,小小的太平间里立刻充满了战友们的呜咽声……


整理遗物时人们发现,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女友的照片。


后来得知,那个女孩回家探亲的时候到寿寿家去了,寿寿父亲和继母还挺满意,想着俩人远在黑龙江,怎么也有个照应不是。女孩还受寿寿父母之托,给他带了很多东西和信件。虽说都是兵团,还是一个师的,但也是路途遥远。她准备找机会请好假,专门到十六团工业四连来。不通知寿寿,目的是给他一个惊喜。哪想,她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噩耗。


1972年2月25日,寿寿的生日。


他还没来得及过这个23岁的生日,尽管自己说了几次过不过没啥意思,但他心里一定是期待这一天,更期待女友的消息。


一语成谶、一语成谶呀!


1999年深秋,在下乡三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八连战友一行,借回访十六团的机会,还专程驱车上山,到访工业四连,探访这个在我们记忆深处美丽的连队。


秋风瑟瑟,山岭肃穆,长空雁阵,霜重露白。

我们眼前的工业四连旧址,已是残垣断壁,面目皆非了。我曾小住过的宿舍隐约可识,山墙已经倒塌。营区前的小溪已经干涸,不再歌唱。山上的松树多已化为灰烬,硬杂木灌木没有了当年高大针叶林的气势。松涛阵阵的声情只在记忆中了,松鼠野鸡傻狍子没了踪影,我梦中美丽的工业四连呢?


几个当地民工惊诧地打量着我们,仿佛在问,这几个傻帽上这荒山秃岭干啥来了?


唉,美丽的工业四连,美丽的山林,是否已随着知青的离去而无奈的萧索下去?


如此,寿寿的魂魄该在哪里游荡呢?

大荒旧闻录·暗算记作者:关文杰

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虽不是很大,但是天阴得很。

天一阴,人们的心情似乎多少也受到了点影响,个个没精打采的,早早的就收工了。晚餐的小饼子一如既往的实在没啥吸引力,马马虎虎吃几个填饱了肚子,闲极无聊的弟兄们就钻进被窝侃大山去了。


这个时候的八连,或者说整个兵团,在一阵阵急风暴雨般激进之后,有点冷静了,说白了也松懈了很多。就说大家住的宿舍吧,刚来时一个班两个班一间宿舍,那是断不可以自己私自换房间。现在就有点随意了,前边说过我就私自搬到羊舍去住,大约就是这个时间点。


八连小宿舍东头的房间,今天住在这里的成员,就是临时拼成的,并不是按班排建制住的,哪个班排的都有,算是“成分复杂吧”。这主要也是因为许多知青都离开了连队,宿舍比较空。再加上此时已经是到东北的第四个年头了,纪律远没有刚来时那么严格,一般都是谁愿意和谁住一个房间,就自动优化组合了。

因此,每个宿舍大体都没有很固定的“舍员”,随意性比较大。今天这个房间的两铺炕上每天都睡了谁,一下还真说不清。


雪花在窗外无声地飘落下来,雪地反射到室内的光线惨白惨白的。北炕上已经传来了鼾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催人入眠。南炕上几位虽未睡着,在那里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基本处于半昏迷状态。


“听说了吗,赫赫要调走了?”一人说。


“调哪里了?”有人问。


“团部吧?”那人说。


“他妈的……”有人骂道。


赫赫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也会来事,加上出身硬,识时务,下乡不久便当了排长入了党,还是八连保卫组副组长。他自己对这个组长似乎比排长还重视,那可以知道很多内幕,也就是人所不知的东西,甚至可以看别人的档案。


虽说知青的档案其实没啥内容,不外是你自己从上学起填写的各种表格,以及你所得到过的各种表彰或者各种处分,假如你有的话。 


所以,档案不能让你随便看;


所以,你就并不知道那里都有个啥;


所以,档案似乎就有点神秘;


所以,能看到档案的那必不是一般人所能。


既是当官的,你要是没点亲民之心,只一味地严加整肃,事无巨细都要求请示汇报的,拿鸡毛当令箭,或者拿令箭当鸡毛,都会引起大家的不满。再加上对人永远横眉冷对,那得罪人也是少不了的。 


何况赫赫本身也不是一点毛病没有,比如工作方式方法啦、工作态度啦、对人的真诚度啦等等,很是叫一些人不喜欢。


连队就是个小社会,啥事都有,啥人都有,和睦相处那是大面上的事,私下里也不乏明争暗斗。和多数六九届青年一样,我肯定不行,整不明白,眼里看到的都是善良和美好。哈哈,真的。


记得是我们刚到北大荒头一年,和连里大多数人还不熟悉。那年上山冬伐,一天收工后大家在帐篷里闲聊,老知青似乎是在斗嘴,你一句我一句的,特别是哈尔滨知青的东北话最好玩,我听着跟相声似的。看他们之间说话似乎都是客客气气的,叫着昵称。但是话里话外也能听出在互怼,那可是暗藏杀机的呀,只言片语里我似乎能闻到火药味。


我们刚到兵团,对社会上的沟沟坎坎不是很了解,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啥过不去的呢?


听着几个老知青在那你来我往地白话,我还在琢磨他们到底在说啥的时候,高大粗壮的晨晨一把把瘦小枯干的赫赫搂在怀里(他们都是一个车皮来的知青)。看似亲热的动作,而赫赫的表情却充满了痛苦,龇牙咧嘴的半天没说出话了。原来晨晨手里拿着把小刀,他捏着刀留出一公分左右的刀尖,狠狠地刺进了赫赫的屁股。尽管不是很深,那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赫赫疼得要命,瘦小的他竟然没反抗,就那么忍了。


晨晨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微笑着用小刀刺进别人的屁股呢?但是,从此我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真是错综复杂的呀,毛主席说“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估计也包括这样的斗争吧?


赫赫的调动其实几天前便有风声了。在任何部门,人事调动历来是敏感的话题,这里边的学问太大了。当年只知道赫赫的调动,那也是经过运作而成的。很多年后,才真正知道,哪个单位的人事安排,那都是有很多学问的,明面上是立场坚定,政治正确,工作能力强,廉洁奉公啥的,其实过几天被拿下来,这个话反过来说一样的。大到天下,小到一个部门概莫能外。


虽然赫赫的调动肯定是最底层的人事运作了,那这在八连也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件呢。


为此,临离开八连那些日子,赫赫几乎就没在自己铺位睡过觉,每天在不同的宿舍打游击,也就是不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常年保卫组工作的经历,使其深谙暗算之类的事防不胜防,还不得不防之术。他自知连里有人恨自己,也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


夜渐渐深了,呼噜声充斥着宿舍。


黑暗中有人起来了,没开灯,也没穿衣服,估计是去“拐弯儿”了——这个叫法的专利该是我的,就是冬天夜里上厕所懒得穿衣服了,一般都是披上棉袄,跑到房山头一“拐弯儿”就解决了。如果天再冷点,干脆就把门开个缝解决,反正半夜三更也没人看见。


如此解决问题,只是白天看上去有点尴尬,黄乎乎的一片。特别是女同胞要是到男宿舍开个会,学习啥的,那德行可就散大了。可那也没办法,谁也改变不了冬天“拐弯”的现状,那是需要现代化的卫生间才能解决的问题。一下雪就好多了,黑的黄的都看不出来了。


时间久了,黄褐色的冰越积越厚,甚至可以打出溜滑出很远,只是滑冰的时候味道差点。要是一到春天开化,那可就是大问题了,那味道比满坑的厕所不差。


没人记得刚才那个出去“拐弯”的人去了多久,就觉得那个人回来了,时间似乎和撒泡尿的时间差不多,没谁愿意在寒风刺骨的室外多呆一分钟。大家本来就快入睡了,没人在意那个“拐弯”的人是谁。


十点多,准确地说是十点三十五分。因为此事有文字记录,那是审问,或曰询问笔录上记录的时间,所以时间还是很准的。雪花还在飘,北风还在吹,宿舍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打破了寂静的冬夜,显得有几分刺耳。

“都起来,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不许动。”随着一阵冷风卷进房间,房门被踢开了。来人气势汹汹地喊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炕上晃悠着。随着开关的响声,平时昏暗的灯光,此刻显得那么刺眼。


“不许交头接耳,听见没有?这可不是演习呀!”保卫组纪纪严肃地说。平时蛮和气的他,今天冷峻得有点吓人。


起初的惊吓很快过去了,大家这才缓过神来,一看来人不是苏军,也不是国军,都是八连保卫组的,多少也放了点心。


只见纪纪瞪大了眼睛扫视着炕上的人,充满问号的目光看完南炕看北炕。

保卫组长国国,则蹲在地上仔细地观察着一双双横七竖八丢在那里的棉靰鞡,大头鞋,不时地用带着白线手套的手拎起一只可疑的鞋对着昏黄的灯看上一会,再凑近闻闻,很专业的样子。


这白手套一戴那就是问题严重了。在北大荒寻常谁会戴双白手套干活呢?用不了一会那就成黑的了,要不了半天就会磨破,任你有钱,也不会一天一双的丢下去吧?


所以,今天国国大夫戴了白手套,那问题一定严重了。我丢钱那次,为了破案国国大夫就是戴了白手套的,也是冬天,也很认真,但是案子至今没破。


室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空气仿佛凝固了,这在八连建连史上少有的夜查把大家弄懵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知道,都在揣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铺位上围着棉被坐着,一溜受了惊吓的眼珠子无神地乱转着。


保卫组的人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双鞋,鞋帮是否叫雪水浸湿,鞋底是否有刚踩过的泥土,门口“尿冰”的味道每双鞋都有,当不得什么证据,就不算了。


折腾了有一会,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保卫组人员悻悻然地离开宿舍。


“没有命令不许出屋!”国国大夫黑着脸背手离开宿舍后,纪纪大声宣布,声音很低但很坚决,一反平日软语般的温州话。随后,立刻传出对面宿舍的门被踹开的声音,还是与刚才同样的喝令声响起。


折腾了半宿,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也没人命令可以睡觉。开始大家还遵守命令,围着被子坐在那里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的用眼神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一刻工夫这个倒下了,那个趴下了,一会宿舍里又传来了鼾声,至于发生了什么,没人关心了。


明天就要告别老连队了,赫赫和指导员、连长交接完工作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一大早有车去新华,赫赫的行李还没完全打理好。他赶到宿舍收拾好行李已快十点,这个时间在北大荒无疑已经是深夜了。 


连续几天的平安无事,让赫赫阶级斗争的弦放松了——要不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呢,真是该加上“时时讲”就好了,估计那样赫赫也许会把阶级斗争的弦一直绷着吧。


连续几天的精神紧张,加上平安无事,也许还有一点怀旧,毕竟他是在这个铺位上成长进步的啊,这最后一夜他决定就在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北大荒的夜很深沉,除了北风在吼叫没别的动静。赫赫已经进入梦乡,明天就要告别这个让他欢喜让他忧的连队。不管怎么说,他这一步跳出了农业连队,不说是鲤鱼跳龙门吧,那也是向上层建筑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就要开始新的生活,让梦中的赫赫还在筹划新单位的工作呢。

没听见脚步声,没看见人,没听见开门声,当一盆冰凉的和着泥污的洗脚水——那时候大家洗完脚的水都懒得倒,直到下次用盆的时候才处理——一滴没剩地泼到赫赫身上的时候,他还在梦中呢。


赫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喊出声,一块砖头迎面砸了过来正中面门。虽不是重伤但还是出血了。洗脚水的泥汤和着血水流进赫赫惊吓后半张着的嘴里,说不出来的味道。这着实让赫赫紧张起来了。


“阶级报复,阶级报复!”赫赫大叫着爬起来开灯“有刺客!”他大叫,惊醒了同屋的知青。


三抓两抓找不到灯绳,直到同宿舍的人打开手电,才发现灯绳已经被人甩上了房梁。看来刺客伸手不凡,动作老练。


“这是有预谋的迫害,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闻讯赶来的保卫组组长国国马上给此事定案,“这就是迫害革命干部!”并发誓要一查到底,不管是什么人,有什么后台,都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天亮了,保卫组还在忙乎。如果不是赫赫的额头包上了一块纱布,渗出一些血丝,八连平静得和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连议论的人都没有。

团部保卫股来人了,还找了不少人谈话,带了台相机,四处比划了几下,也不知道能拍到点啥。保卫组秘密开了几天会后,赫赫还是扛着行李到新单位报到了。


我到团部办事时去看他。我去的时候,赫赫额头上的伤痕已经不那么明显了,纱布也换成小块的了,我们就那么坐着,我没说连里调查的结果如何,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也没问嫌疑人是否有线索,因为他也知道没人会告诉我这事。


事情最后到底是怎样定的性,以及怎样结的案我不知道,我探亲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此事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只知道赫赫再也没回过八连,甚至许多年后我们组团去哈市,与哈尔滨知青大聚会,他也没来参加,他就这么失联了。


很久以后,那个半夜突然起床的黑影,到底是去“拐弯儿”了还是去拍板砖了?泼洗脚水的是另有其人,还是那个“拐弯儿”的人顺手泼的?下此黑手的是八连的人还是附近那个地方的人?是政治事件,还是仇“打”情“打”都说不好,没有证据啊。


这一切至今还是个谜。


事情说大不大,説小不小的,内查外调,深挖狠揭,连续开了好几场批判会。“一定揪出打人凶手”、“让阶级敌人现原形”之类的口号喊得人人紧张,“狠狠打击坏分子”的大标语贴在大食堂的墙上,让人感到些许紧张气氛。


记得京京丙的批判稿写得精彩,题目叫《这一砖究竟砸到了谁?》,典型的文革语言。先是分析了事情发生发展,再讲阶级斗争的严酷,主要说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连队建设成就的辉煌,阶级敌人的凶狠。结论是“虽然砖头是打在赫赫的头上,脏水泼在赫赫的身上,但是真正损失大的还是那个不敢站出来承认的胆小鬼,阶级敌人只能在阴暗的夜里对革命干部下毒手。可是我们广大的兵团战士不怕,我们会以百倍的干劲投入到水利大会战的战场上去,用实际行动给泼冷水、拍板砖的坏人以迎头痛击……”


人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迎头痛击”谁去,反正大板砖没砸在自己身上。


据说,这篇发言稿深得指导员等领导的好评,认为是八连很久以来难得的一篇绝好的批判稿。

稿子是好稿子,京京丙也以宣传队员的声音,抑扬顿挫地朗诵得很是铿锵有力,可就是没人看见那晚上出去“拐弯儿”的人到底是谁,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到底是否有人出去“拐弯儿”过,也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整个事件是否是八连内部人所为,都引起人们的质疑。


总之,最后谁是真正的怀疑对象还是没找到,作案的目的是政治案件,治安案件还是刑事案件已不可考了。


今天已经没几个人能记得此事了,但是如此沉着冷静,胆大心细的作案分子,在八连历史上也是仅见,弄不好就是外边来的刺客,或许是路过的盲流,凑巧打到了赫赫也说不定。


说起来诡异,也算是八连众生相中的一个插曲吧。


今天想起往事,一点也没有让战友们回忆那晚上究竟是哪位出门“拐弯儿”超时的意思,更没有探究“这一砖究竟砸到了谁”的想法,只是记录了在那特殊年代发生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罢了。

文章来源:伏尔基河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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