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过的最后一个富农，一位回乡知青难忘真实的记忆

我生长在红旗下，从小所受到了红色革命的熏陶和教育。我从课本、连环画、电影里知道了万恶的地主富农，他们凶神恶煞、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形象令我刻骨的憎恨，一颗仇恨的种子埋在我的少年的心灵里。直到文革时，我家被红卫兵遣返回老家，我所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我以往的观念被彻底颠覆了。

很多年过去了，却有一件令我刻骨铭心的往事一直困扰着我，今天我便叩开了那扇沉重的记忆大门，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农村大搞阶级斗争。我刚到生产队干活时，我就听说村里有一个富农。他的名字，我确实记不清楚了，只知他姓原，与我同在一个生产队，当时村里姓原是大户。村里的人都叫他三步青。（三步青是他的小名）村里土改时，他被划为富农成份。他被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成了村里贫下中农所管制专政的四类分子。听村里的一位长辈说，解放前三歩青家里有几十亩山田，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田地里摸爬滚打，后来父亲竟累死在地头，他继续守候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份家业。世世代代，雁北乡村的庄稼人都是靠老天爷吃饭。每年的春夏，老天爷下雨，田地里的庄稼到了秋天就有了盼头。若是遇到了天旱，田地里的庄稼就没有指望了。村里一些上年纪的老人都还曾记得，民国年间一个夏天，雁北大旱，方圆几百里的乡民望旱兴叹，纷纷离乡赴西口外谋生，唯有三歩青死守在村里，每天大清早，他挑着水桶，行走二十里的山路去浇田，一棵苗一棵苗地浇，能浇灌一亩地，他就浇灌一亩地。他夜宿露餐，披星戴月，挑呵，挑呵，他整整地挑了一百天天。他浇灌了第一次后依然不歇脚，又开始第二次浇灌，他的腰弯了，背也驼了，他竟将自己家的田地的庄稼全部浇灌了，这一年秋天，山里的全村的人的田地的庄稼都颗粒未收，唯有三歩青的庄稼却在大旱中夺得了丰收，真创造了奇迹。在雁北山区里，三步青确实是一个好庄稼人。

三歩青实干苦干确实是个硬汉子，但他的穷抠也闻名乡里。他平日节衣缩食，首先从嘴里一口一口地节省，他家里的老婆儿女每天吃土豆连皮都一块吃，甚至他老婆回娘家带些谷子，因娘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三步青还唠唠叨叨地不愿意。用三歩青说过的一句很经典的话：“他一辈子没有辣辣的吃过一棵葱”。三歩青凭精打细算过日子，三歩青靠勤劳节约挣了一份家业，只要他手头有钱就买地，累死累活地不知享受。后来他实在忙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其实就是他的穷小舅子，只管饭，不给工钱）就这样，他就有了一段剥削穷人的罪恶历史。

三歩青在村里是个安分守己老实巴交的一个农民，在村里他是个老好人，有权的村干部他不巴结，穷的揭不开锅的人，他也假装看不见。正因为他在村里为人处事却很小气，村里人称他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自己常说，他吃饭还嫌自己肚子大。他平日不愿占别人的便宜，也不愿别人占他的一点光。甚至连亲戚也不走动。村里人说他缺心眼，一根筋。为此，他得罪了很多乡人，土改的时候，在给他定成分中，村里干部没有人替他说一句好话。也可以说，他的过分吝惜为他的苦难的人生定下了悲伤的基调。就这样，三步青被定为富农，属于四类分子，接受村里的贫下中农长期地监督劳动改造，他在生产队里干最重最累最脏的活，他每天挣五分工，半个工（十分为一个工）

我第一次见到了富农三歩青，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黄昏，我在生产队里送粪归来，与本队的青年二宝财同行，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棉花的破棉袄，弯弯的驼背上载着好大一捆干草的老人，正一步一步地艰难地爬着高土坡，往生产队的驴圈棚送草。天已晚了，生产队干活的人都早已收工，为啥这个背草的老人还没有收工？他是谁？二宝财对我说：“他就是本村的富农三歩青，是村里贫下中农管制监督的牛鬼蛇神，他正在劳动改造，他要干到天黑才能回家”。贫农出身的二宝财革命立场很坚定，他嘱咐我不要接近这个富农三歩青，不要引火烧身，何况我当时还是一个黑子弟。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了三歩青，他个头不高，岁月的风霜已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刚到五十多岁的他，却满头白发，显得十分苍老。遇到了这个地地道道的富农，被村里贫下中农管治的“四类分子”，阶级敌人——三步青，我的心里感慨万分，久久地不平静…….我的思想里一阵混乱，交织着一片复杂矛盾的心情……

眼前的这个衣衫褴褛的纯朴勤劳的农民，竞是我心中一直憎恨的罪恶富农？顿时我心中的痛恨消失了，倒是我心底开始怜悯同情他了。我没有听二宝财的劝告，此时我心底受到了从未有的震撼，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我主动爬上土坡上与三歩青打招呼：“大伯，您歇歇脚，不要累着了。”他听到了我的话，他那流满汗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停歩卸下背上的大捆草，坐在土坡上对着我开口说：“你是德孝家的大儿子，你们从城市回到咱乡村，遭受苦了。”我点点了头，只见他一边用他那双粗糙枯干的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很痛苦地说：“你是个好娃娃，日后再不要接近我，我是个罪人，我会连累你的，我受苦受累不要紧，我却害了我的全家人，我的儿女因为我是富农分子，受尽了歧视，只上了几年学，就回村下地干活了，我活的不如早些死了…….”他说着眼里滚出了几颗浑烛的泪蛋蛋。又背着那大捆草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土坡上艰难地行走。我望着他那远去的苍老佝偻的背影，我的心里也倍感沉重……..

一年后，生产队又安排我放羊了，一个回城的中学生当了羊倌。其实我只是羊倌瞎五哥的放羊助手。一次，我和瞎五哥赶着羊群从南山坡泉水沟下来，我瞭望到一个半山坡上有个被土疙瘩和石头堵住的洞穴。瞎五哥告诉我，那半山坡上悬崖洞穴里埋葬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因无钱到县城医院看病而死了，她是富农分子三步青的小女儿，没有钱购买棺材和寿衣，只穿了一身破衣裳，裹了一张破席子，草草地埋葬在这半山坡的洞穴里。我听罢这事后，心里揪扯了好多日。日后，我多次放羊路到南山坡泉水沟时，我都停下脚来，默默地瞅着半山坡上悬崖那个洞穴，我心里总在念叨：“小妹妹，你在那冰凉的洞穴里安眠，你孤独吗？”这件事却使我久久地难忘，象一块头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底。一个七岁的农村小女孩，正象一朵山花绽放的时候，她却过早地凋谢了，真让人扼腕惋惜！苍天不公！！后来我为了纪念这位因贫病死去的七岁的小女孩写了一首短诗《山野祭》》：

这首诗于九十年代初，发表在天津《南开报》文艺副刊。

一场文革红色风暴漫卷整个神州大地，也刮到了雁北山区。塔儿村，这个古老的小村庄也失去了往日的僻静。我每日晚上收工后躲在家里偷看着从城市带回来的三本长篇小说《苦菜花》《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因妈妈不让我出门，怕出去惹祸。在那些天天搞阶级斗争的疯狂地煽动仇恨的日子里，村里的贫下中农和青年红卫兵已加紧了对本村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革命专政，白天三歩青和其他四类分子到生产队里被监督劳动改造，晚上他又随着其他四类分子被押走，接受红卫兵的批斗。事后，三歩青的儿子原友告诉我，村里的红卫兵在批斗运动也在不断地升级，开始了对四类分子实行武力专政，下大雪的那天夜里，在一阵阵：“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愤怒声讨的口号声中，三歩青被村里的一群疯狂的红卫兵和一些贫下中农打得鼻青脸肿，头大如斗……

几天后，我在村庄的街头听几个老人议论，说三歩青在他家的祖坟的一棵老槐树上吊了，我听到此消息，心里揪扯了多日。我想，三步青终于解脱了！他到天堂与孤独的小女儿团聚了……他到了那个世界，他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批斗暴打他了。打那以后，我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为什么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个饱经风雨为了生存受了多少苦难的中国北方农民，竟成为时代的罪人？竟成了中国文革运动的一个无辜牺牲品？这就是我少年时代所见到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中国富农。从三步青身上，我发现了农村一些像三步青这样农民原来是社会上最勤奋最聪明，而靠劳动的汗水为社会做贡献的人。三步青这个活生生的富农分子，使我懂得了词典中“剥削阶级”的虚假性。文革中，我这个回乡知青，就因父亲被陷害，而沦为黑子弟，每天累死累活之拿三分工，（每个工二角，而我每天只挣七分钱）从人格到尊严受到了屈辱，阶级斗争使人失去人性，人性的扭曲导致了社会的悲剧。人为的仇恨使中国乡村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另一面。

多少年过去了，中国社会已发生了巨变，但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一个一辈子没有辣辣地吃过一根葱的中国农民三歩青。今天，我不想过多地说些什么！我们所经过如此漫长而已难以忍受的人生磨难之后，我们不应该冷静地反思吗？让人性的良知真正地成为阳光！从灾难中走来的我们应该学会分辨，吸取历史教训，尊重生命，珍爱生命，让每个人有尊严地活着，享受着民主、自由、和平的阳光。愚昧、麻木、狂热地人为制造仇恨所做的孽的悲剧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2015年3月，我回到了老家，我又踏上这片我曾流过汗水和泪水的土地。映入我眼帘的是，这个千年的古庄却空了，仅有一户人家。（成了鬼村）我看见的满村庄里疯长的荒草掩没了一片片倒塌的窑洞和房屋，满目疮痍的古老的土地，饱含着岁月的沧桑，仿佛又在向我无声地述说着这片土地经历过的苦难和不幸。我回忆起了很多很多，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蓬头垢面，穿着露棉花的弯弯驼背上背载着一大捆干草的白发的老人——三步青的模糊的佝偻的背影……

2023年3月13日初草于天津顺通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