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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坝的姑娘 ——知青老师的女学生们(何如超)

何如超 知青情缘 2024-02-02



橄榄坝的姑娘

——知青老师的女学生们


作者:何如超




















引言



   1969年6月,我上山下乡落户在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


   橄榄坝,傣语意为孔雀的尾巴,是西双版纳十二个坝子中最美丽的。波澜不惊急速流淌的澜沧江从坝子南侧流过,宛若傣女腰间的彩带,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站在高处俯瞰,漫山遍野的绿色之中一个个银色的光盘闪闪发亮,在阳光照射下闪烁五彩的光。那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水库,恰如孔雀尾巴上耀眼的彩斑。橄榄坝,孔雀的尾巴,名不虚传。


   坝子中傣家人种植着大片的甘蔗、芭蕉、菠萝、水稻,绿植如画。田边清澈的渠水潺潺流过,漂着鸭子和白鹅。茂密的树丛和竹林掩映着傣家竹楼的红色瓦顶,硕大的泡果黄澄澄的挂满楼前。到处是一片安逸和谐的景象,到处都闪耀着明媚的光线。当你能静下心来欣赏橄榄坝的自然风光时,你会感觉它真的美极了。


   坝子周围的山坡上覆盖着茂盛连绵的橡胶林,像绿色的海洋,波涛起伏,宏大壮观。钻进胶林树荫如盖,一颗颗橡胶树挺拔健壮,印着白色斑纹的树干笔管条直,整整齐齐地矗立在环山盘绕的带状台地上。每天清晨,每一片胶林都是一幅画。阳光从枝间叶缝中漏下,像片片群金,闪闪烁烁,割胶工背着竹篓在林间穿梭。他们疾步走到每一颗胶树下,举起胶刀沿着弧形的刀痕,唰唰唰,轻轻将表皮割下,洁白的乳汁汨汨流出,流向加工厂,流向祖国需要的地方。


   我到橄榄坝农场之初分配在二分场八队。由于是老三届高中,在为劳模曾庆友撰写先进事迹材料时崭露头角,在连队待得时间不长。从1970年1月起就抽调到二分场小学校当老师,教了六年初中语文,兼班主任。1975年8月又调到新成立的农场中学校教高中语文,还是兼班主任,直到1979年5月回京。


   当老师虽说也很辛苦,毕竟是脑力劳动,比在连队强多了。我很喜欢我的学生,尤其喜欢女学生。她们单纯、朴实、善良,有一股山里孩子特有的妩媚。教初中时,学生们还都是孩子,我没有太在意她们常常带着几分羞涩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时期的女孩子正处于发育期,像含苞欲放的花朵,美丽娇艳,她们刻意躲避异性。早熟一些的,情窦初开,也是懵懵懂懂的探索外部世界。


   待我教高中时,这些女学生都长成大姑娘了,个个青春透靓。虽着装土气,凹凸有致的身材和润泽的面容下透着青春的气息。我有意与女学生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生出是非。我出身不好,能当上老师不容易,万万不能毁在生活作风上,哪怕是一点点不检点也不行。那时我二十七、八岁,还没女朋友,特想找,但不敢找女学生,怕落个作风不正的名声,毁了自己的前途。其实男老师找女学生,一找一个准,何况又是知青老师,是老职工子女追求的对象。我当时没找,后来追悔莫及。我的三个教师同事分别找了我的三个女学生,掐走了三朵校花。不过最漂亮的那朵花,曾是我的小芳,没被知青老师掐走,否则我真得后悔一辈子。


   我教的农场中学校首届高中班共有40个学生,其中女生16人。今天我只讲女生。16名女生毕业后其中3个嫁给了曾经的知青老师去了上海,2个大学毕业后留在昆明,2个去了西双版纳州首府景洪,9个留在橄榄坝。留在橄榄坝的也都是各方面骨干,两个当小学教师,两个当医务人员,三个当农场职能科室科长。其中有两个漂亮姑娘殉情而亡,魂飞梦断二十余载了,同学们都不忍再提。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学生们也已退休,无论身在何方,生活得幸福安康。期间我回过四次橄榄坝,看望学生们,看望我当年的小芳姑娘。次次回第二故乡,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夜不能寐。我的心一直在她们身上。


(一)



   记得我刚当老师不久,对学生们还不太熟悉时就获得一个突出印象,坝子里的孩子向往北京,向往大城市,向往外部的世界。他们在坝子里生,坝子里长,足迹不超过10平方公里。满目的青山荒野,路边的溪流,农场的砖瓦房茅草房,傣家竹楼,令人惊恐的窜动的蛇,就几乎是他们认知的全部。学生们对从大城市来的知青充满好奇、羡慕和对新知识的渴望。


   “老师,给我们讲讲北京吧。”学生们想知道北京,却不知从哪问起,我就一通侃,什么天安门城楼九丈九,长安街十里长,反正随便侃,他们都一股脑装进脑子里。这其中有三个姑娘听得最认真,最专注。她们叫汪小玉、肖冬梅、孟雪云。她们都是农场干部子女。肖冬梅、孟雪云的父亲是解放初期大军南下剿匪时的军官,剿匪完毕屯垦戍边,组建国营农场,建设国家第二个橡胶种植生产基地。汪小玉的父亲则是当年湖南省内地支边人员的带队领导,后出任二分场场长。干部子女受家庭熏陶,与一般职工子女明显不同,敢说敢做不怵,敢与老师交流思想。汪小玉有点调皮,有次上课提问,她有意见,就是不回答。我半嗔怪地冲她扔过一个粉笔头,正中她额头,可了不得了,跟我就叫上劲了,好久不理我。直到2017年我去上海与朋友和学生们聚餐,她还哄说这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欢乐的女学生


   三个姑娘像坝子里娇艳明媚的小野花,开得活泼自在。她们在课余时间还学着我的样子,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其实她们是在表达心中的梦想,想冲出狭小的坝子,拥抱外面广阔的世界。


   机会来了。知青们从刚到橄榄坝时的毛头小伙子大姑娘历经七八年的风雨逐渐走向成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男知青明里暗里追求漂亮的女生。恰好三姑娘高中毕业了,农场先把她们放到基层连队去锻炼。带着几分天然,几分任性,又有几分妩媚,她们立马成了男知青追逐的对象。说也奇怪,这三个姑娘对连队的男知青不感兴趣,却钟情于教过她们的上海知青老师,总是喜欢得空时回校看望老师,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对应的三个男老师,心里乐开了花。校花在校时男老师心有所思不敢采,如今心仪的姑娘自己上门来,没了顾忌,爱情的种子沐浴着热带的雨水急速发芽了。三朵校花一人一朵,美滋滋的心里像吃了蜜。要知道,这三男老师都比这三姑娘大七、八岁,甚至十来岁,年龄差距可不小呀。姑娘愿意,男老师得意,连队里男知青看着羡慕不已。


    像是怕姑娘再被别人抢了去似的,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申华老师急急地向高挑丰满的冬梅表白了爱情,两人一拍即合,俊男靓女就热恋上了。性格温和礼貌待人的于大庆老师不甘落后,低眉顺眼地找贤淑善良的雪云嗫嚅地说,“我能跟你交个朋友吗?”雪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嫣然一笑,算是默许了。最有喜剧性的是王自豪老师找汪小玉的一幕。王自豪是老高二的,比小玉大十一、二岁,有点老夫少妻的架势。自豪问,“咱俩确定(恋爱)关系吧?”小玉回答,“没有问题,但你得保证,今后你走到哪就把我带到哪。”那意思很清楚,我许诺了你,你别半截把我甩了。“我保证。”自豪毫不含糊。“好吧!”小玉干吧利落脆,就这么定了。


   名花有了主,骢马配鞍鞯,三对小情侣亲亲蜜蜜,原本计划在橄榄坝举案齐眉呢,可风云突变,1978年底知青大返城。三个姑娘的父母为女儿的人生前景担忧,建议了却这桩恋情。而姑娘看到了梦想进入大城市的曙光,融入城市海洋的希望。三位男老师也海誓山盟,绝不变心,回城后即娶姑娘作新娘。依依惜别,泪水涟涟,姑娘们送走了自己的情郎。


   从此,姑娘们的心里升起新的期盼,每日里迎着阳光走在山坡上,遥望东方,雾霭后面是广阔的东海,东海之滨有大上海,大上海有我的情郎。恍恍惚惚中,她们认定必定会移居大上海,坝子里的土妞有朝一日终将会变成城里的阳光女郎。


   申华、大庆回城了,信守诺言,找到工作后即准备迎娶新娘。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家长打骨子里看不起乡下人,更何况荒蛮之地的土妞。西双版纳在老上海人嘴里,就是荒蛮之地,儿子是被发配去的,托邓公的福回城了,还娶那的土妞,港都了(傻了)!可儿子痴心不改,铁了心要娶曾经的女学生。父母终究拗不过儿子,放下话,“不听大人话,今后遇上困难别找我们。”就算答应明媒正娶了。


   没有宽敞的住房,没有靓丽的霓裳,没有奢华的婚宴,只要嫁到上海就实现了心中的梦想。冬梅、雪云在简朴的婚礼后分别与申华、大庆结为伉俪,开启了人生新的旅程。


   婚后的生活并非浪漫,经历了艰难的阶段。第一阶段,两地分居。婚后冬梅、雪云的户口无法迁入沪籍,仍在橄榄坝,夫妻分居带来一系列困难。尤其有了孩子后,麻烦不断。好在有慈父贤母照顾,再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这期间夫妻都揪着心,牛郎织女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呀!这一熬,就是七、八年。


   第二阶段,坎坷过度。直到1986年,上海市政府放宽知青政策,凡知青配偶均可入户沪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小夫妻终得团聚。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山区土妞融入大上海,整整过了三大关。第一关,婆媳关。小夫妻没有住房,栖身父母家。父母家也不宽敞,同居两居室,锅碗碰瓢勺的少不了。何况是上海老人与山区土妞,思想意识、生活习惯、甚至举手投足都有看不顺眼之处,矛盾在所难免。好在女婿爱媳妇、敬父母,两边和稀泥,变成润滑剂,没出大问题。第二关,心理关。上海人有些欺生,看不起外地人,尤其看不起乡下人。即便住在黄浦区亭子间里的普通上海人,也会翻起白眼珠对着农村进城办事的老乡嘀咕一声“乡下人”或“江北人,”很令人气愤。冬梅、雪云没少遭人白眼,没少听人挖苦,她们憋屈过,苦恼过,好在都挺过来了。我们本来就是乡下人吗,乡下人又怎么了,没偷没抢靠双手劳动赚钱吃饭,碍你什么事?渐渐地习以为常,无所谓了。第三关,生活关。小夫妻俩虽说结婚十来年了,前七、八年工资不高,又两地分居来来回回把钱花在探亲上,没有攒下家底。夫妻团聚后,除去孩子的花费,一分也不敢多花,省吃俭用,拼命攒钱,三年没舍得买一件新衣裳。五年后攒够了首付,按揭贷款在闸北区买了一套两居室,这才算有了自己的小家,头顶起一小片蓝色的天。蓝天下,小夫妻和和美美,虽不富裕却很温馨。


   第三阶段,幸福生活。光阴似箭,到沪后的日子过得好快好快,似乎还每日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急匆匆去上班,早早晚晚接孩子去上学,一转眼过去了三十年。孩子长大了,上了小学中学,又上了大学;工作了,结婚了,又有了孩子。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逢年过节其乐融融。


   小玉比起冬梅、雪云走的路顺当得多。1977年恢复高考,王自豪考取昆明师范学院,三年毕业后分回上海崇明岛中学当教师。歪打正着,分在郊区可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第二年就把小玉调到了学校搞后勤。想当年,小玉嫁到上海的消息不胫而走,风靡橄榄坝。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可了不得,着实风光了一番。


   一切都好像在梦中,三个姑娘实现了少年时的梦。她们在上海扎下了根,她们的孩子生下来是纯粹的上海人,但孩子的血管里融入了橄榄坝的血液。孩子的言谈举止,容貌气质,无一不展露上海人的形象,可与传统的上海人又不一样,多了质朴实在,大气大方。


   昔日三个橄榄坝的姑娘如今也已退休,回顾以往,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充满自豪和骄傲。见到老同学,老朋友,她们会操着橄榄坝味儿的上海话调侃地自诩“阿拉是上海的橄榄坝人。”是的,上海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广纳百川,面貌大变,已经变成了移民的城市。她们赶时髦,敢于追求个人的理想和幸福,成为又一代上海人了。


全体女学生

(二)


   与橡胶树同呼吸共命运的是最先开垦橄榄坝的解放军转业官兵和内地支边民工。五十年的风雨,多少人的血汗,换来了祖国第二个橡胶种植生产基地。农场职工、橡胶林、脚下的红土地早已融为一体,彼此不分离。有些老一辈拓荒人已经去世了,长眠在橡胶林里,守护这片“奉献了青春献终身,奉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土地,不在回原籍。他们的子女,也就是我的学生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根在这里。他们每日呼吸这里的气息,与橡胶苗一起长大。他们深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我的学生们1977年7月高中毕业(有的是初中毕业)后,绝大部分仍留在橄榄坝,继承父辈的事业,建设美丽的版纳,建设美丽的家。首届高中生毕业了,对于家乡父老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祖上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如今家里出了“秀才”,可是光彩。他们相比较父辈而言,是有知识的新一代。农场非常重视培养这批有高中知识的垦荒军人的后代、屯垦戍边的老职工子女。先安排他们到生产队劳动锻炼,然后量才使用。


   这批老职工子女心里明白,他们是建设边疆的新一代,也是第一代土生土长的有知识的年轻人,肩负着农场的未来,所以在生产队里表现都很出色。姑娘们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与男生们比着干,脏活冲在前,重活不撂肩。或许是知青的影响,在她们身上映射出当年知青不怕苦和累,战天斗地比学赶帮的影子。她们与传统的农家女子大不一样,有理想,有活力,身在胶林或田间,就憧憬着发挥自己所学的文化知识,寻求理想的工作岗位。


   知青返城,有知识含量的工作岗位出现断层,如教师,原先几乎清一色由知青担任;卫生员,大部分也是知青担任。知青走了,学校濒临关门,小学生失学。卫生系统严重缺编,无法维持正常运转。农场首届高中生如同及时雨,在生产队劳动锻炼刚半年纷纷选调到小学校当老师,解了教育资源奇缺的燃眉之急。马鲁云、叶瑞英、肖和英、余琼、尚萍迅速走进学校当了教师,邹芝秀、范玉萍当了卫生员。那些男生基本走上了技术岗位,如电工、机械修理工、卡车司机等。


教师、医生、科室领导


   这几个当了教师的女学生既兴奋又紧张,昨天还是学生,今天当先生,转换角色不知所措。她们想起了老师,老师怎么教的咱就怎么教,鹦鹉学舌,照方抓药。尤其马鲁云、余琼,学着何老师的方法,讲解每篇课文前都要通篇背下来,倒背如流,每一句每一段在书页的哪个位置都清晰如在眼前。还有,她们讲课完全普通话,这都是跟知青老师学来的。别看这小小的举动,在橄榄坝那个小地方可是了不得,讲官话,学官腔,就是在正规学校上学了。知青们走了,知青的学生们接过老师的衣钵,继续正规化教育,功莫大焉。孩子们进了学校,坐进教室,就如同进了另一个天地。听老师讲北京,讲上海,讲外面的世界,在他们小小的心灵中也插上了理想的翅膀。


   当了教师和卫生员的女学生们扎根橄榄坝,一干就是一辈子,直到退休。期间,她们一直努力工作努力进取,考上在职业余大学,获得大专或大本学历,由教小学进步到教中学,由卫生员进步到当医生。在教育资源极度缺乏的滇南坝子里,她们像一朵朵盛开的山茶花,带给孩子们温馨和希望。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山区,她们像报春鸟,带给农场职工和傣族百姓生命的光亮。


   再往后,她们之中表现出有组织管理能力的又被选调到管理部门,逐渐地提拔到领导岗位。马鲁云升任党委组织部长,叶瑞英劳资科长,蒋端秀财务科长,三个女将执掌大权,撑起农场半边天。那些男生们大多担任生产队长,分场场长,其中最出色的鲁罕荣任农场党委书记。毫不夸张地说,我当年的学生们,早已接过老一辈的班,成长为农场发展的中坚力量。


   我学生的学生有的也大学毕业了,分布在祖国建设的多条战线上。澜沧江水长又长,江水后浪催前浪。农场第一代有文化的子女继承了老一辈的事业,更小的一辈如今也挑起了大梁。橄榄坝的景色也被世人所知,已经成为游人必去的旅游胜地。橄榄坝的日子也是今非昔比了。


农场业务骨干


(三)




   大批来到橄榄坝的知青,改变的不仅仅是大片大片的荒山野岭,不仅仅是开垦种植的如同大海波浪般的橡胶林,还有影响深远的文化。知青思想、观念、行为,甚至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像一股清流,悄悄地冲击着封建意识浓厚,思维观念落后的农场。知青的影响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无声无息地推动着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变革。谁都没想到,在这场变革中最终以我的两个女学生的殉情谢幕。


     这俩女学生一个叫谭彩云,一个叫曾曼妹,都是我教过的农场中学校首届高中毕业生。她们若还活着,也都该退休过上舒适生活,尽享天伦之乐了。可惜,她俩上天堂整四十年了,连升天的形式都一样,怀抱炸药粉身碎骨。


   彩云、曼妹都很漂亮,身材中等,眉眼清秀,出落得花枝招展,美若塘荷,在橄榄坝这闭塞的山间盆地里,真数得上大美人了。彩云生性大方招摇,我行我素。曼妹腼腆,言语不多。她俩有一个共同特点,都爱美。或许是知道自己美吧,稍一打扮宛若出水芙蓉。


第一排左数第七个是曼妺。第二排左数第四个是彩云。


   在高中校园里这俩姑娘可谓超凡脱俗,出类拔萃了。尤其谭彩云,创了几个校园第一。第一个穿瘦腿裤,显出翘臀和瘦腿。第一个穿卡腰短衬衣,显出小蛮腰。这都是跟连队知青那学来的。最引起校园轰动的,是彩云居然第一个去掉胸衣,换上乳罩。那是在国庆节休假后第一天返校的早上。当彩云瘦腿裤,露胯服,翘着屁股,挺着发育充盈、饱满性感的乳房走过操场,走进教室的瞬间,学生们炸了锅一般议论纷纷。女生嘀咕“不要脸”,男生骂“骚货”。橄榄坝的女孩子都是穿紧身小胸衣的,生怕人看见身体正在发育。彩云如此放肆,简直逆天戳地!一多嘴男生众人面前逞英雄,当面骂彩云“骚货”。彩云怒不可喝,“我骚你了吗?你个王八蛋!”俩人怒怼,大打出手,搅得教室内昏天黑地,害得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平息这场风波。但背后,彩云一直被男生骂作“骚货”。


   彩云在校很孤立,唯有曼妹跟她好。好在俩人也不在乎同学们的议论和眼光,时间一久,见怪不怪,就这么着了,直到毕业。


   1977年7月高中毕业后俩人如鱼得水,与连队里的知青打得火热。美丽的容貌,开放的性格,像鲜花引诱蜜蜂一样招来一群男青年的爱慕和追逐。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18岁的彩云开始恋爱了,爱上一个威猛男,叫卞益新,重庆知青。曼妹爱上一个昆明郊区来到橄榄坝的支边青年董继先。支边青年有别于城市知青,特指农村知识青年。两个人以找到知青恋爱对象为骄傲,想当初遭身为老职工子女的男同学羞辱,现在我还看不上你们呢!


  谭彩云的对象高大、威猛、仗义,在知青中享有很高的微信,遇上团伙打架,振臂一呼,兄弟们蜂拥而上,屡斗屡胜。彩云感觉找到了一个靠山,梦想早一天成为城市知青的媳妇,也好去山城重庆开开眼。恋爱不久,彩云就怀孕了。恰逢1978年底知青大返城,卞益新决意回城。彩云心中打鼓,未婚夫走了,孩子怎么办?卞益新山盟海誓,回重庆安顿好后就接彩云结婚,绝对放心。彩云想着以往与益新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日子;想着做爱时已是益新的女人了,想想益新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她像中了邪似的,信了。


   卞益新回城后来过两封信,第一封讲工作找不到,生活无着落。第二封是在三个月后,讲至今无工作,家中住房狭小,经济困难,结婚没条件,建议把胎儿做掉,向彩云道对不起云云。彩云见信犹如五雷轰顶,晕了。胎儿一天天长大,彩云幻想卞益新会突然回来接她披上婚纱,可那仅仅是梦。梦醒了,实实在在的是肚子在胀大。益新来信竟没有详细地址,彩云联系不上他,偌大的重庆到哪去找,连坝子都没出过的彩云投诉无门,欲哭无泪,心乱到极点。渐渐地,彩云显怀了,肚子大起来了,人们议论纷纷,“彩云怀了野种。”巨大的舆论压力,异样的眼神,弄得彩云抬不起头来,没脸见人。怀孕七、八个月时,胎儿每踹一下小腿,彩云就心惊肉跳地感觉在走向鬼门关。她想不通,卞益新跟她好的像一个人一样,让她怀了孕,有了仔,怎么全然变脸了?她开始恨卞益新不是人,恨自己瞎了眼,恨耻笑她的人们。可是低头看高高隆起的肚子,她眼前一片漆黑,待生下个野种怎么活,生不如死。她想到了死,偷来一筒连队开荒的炸药,想死个痛快。


   临死前一天,彩云想去看看父母,自怀孕她就没敢回家。她想走了,再看一眼老人家。前脚刚踏进门,老父亲劈头盖脸一通骂,“你还有脸回来,给我滚!”“找你那王八羔子去,你远远地给我滚!滚滚滚!”谭家祖上辈辈农民,老实本分,出了彩云这么一块料,奇耻大辱。肯定老父已遭了不知多少耻笑,内心极为痛苦。彩云知道自己给父母丢了脸现了眼,使他们蒙受莫大的耻辱,罪孽深重,对不起他们。彩云默默地退出房门,回了生产队。


   第二天凌晨,薄雾笼罩着山间,彩云挺着怀孕七、八个月的大肚子,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曾与卞益新共同劳作过的胶林,拉响了怀抱的炸药筒。随着一声巨响,一个美丽的姑娘及她腹中的胎儿飞上了天。当队里职工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惊醒,赶到现场,眼前血肉模糊一片狼藉,四周橡胶树干上粘着斑斑碎肉和血迹,惨不忍睹。


   人们想不到彩云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告别了人生。一朵刚要盛开的美丽的彩云忽然落山了。一个漂亮、开放、爱美、情窦初开忐忑怀春的少女连同她腹中的胎儿升上天国了。惨,太惨!谁之罪?是卞益新那个知青败类,没有道德没有担当的王八蛋?是世俗的流言蜚语?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在彩云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把她赶出了家?没有定论,反正彩云飘走了。


   彩云殉情的消息像颗原子弹,爆炸的声波光一般速度传遍整个坝子。还未等声波平静稍许,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澜沧江勐罕渡口又转来“轰”的一声巨响。渡口就在总场场部南侧的江边,距离很近。农场领导、保卫科干部以及周边的职工对不期引爆的轰响,心口一阵紧揪,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赶忙向渡口跑去。


   很快真相大白,我的学生曾曼妹和她的男朋友董继先怀抱炸药包双双殉情了。爆炸现场比彩云还要惨烈。江边沙滩上百十平米范围内血肉横飞,滩滩血迹染红了砂砾,还有部分血肉落入江里,江流夹着缕缕血迹向下游漂移,像在江面上记录这悲惨的一幕。太惨了!


   曼妹是非常内向的姑娘,可内心却涌动着强烈的欲望,追求自由,追求个人幸福,追求像知青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生活在封建意识极其浓厚的湖南支边老职工家中。从小看着父亲动辄打骂母亲,没有任何理由。而母亲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含辛茹苦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在曼妹小小心迹里就埋下叛逆的种子,等我长大一定嫁给一个疼爱自己的好男人。


   高中毕业后她与同学们一起先下生产队锻炼,认识了支边青年董继先。小伙子帅气,曼妹漂亮,有点郎才女貌的意思。尤其让曼妹满意的,是小伙子心细。小董比曼妹大五岁,真像大哥哥,对曼妹关心照顾细致入微。平时上山劳动时的关照就不必说了,最让曼妹心动的是小伙子居然能记着曼妹每月身体特殊的日子,不让她干重活,不让她碰凉水,好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他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呢?曼妹心里暖暖的。不到两年,他们俩人相爱了,且爱得如胶似漆。


   很快消息传到家里,老父大怒,把曼妹叫回家,明确告诉她,“你的婚事我早给你订好了,就嫁给二队汪大伯家的敦祥。”曼妹刚想争辩,老父劈头堵回,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父亲凶神恶煞的,兄弟姐妹们都怕他,曼妹也是怕得不行。老娘把曼妹拉到里屋,告诉了原委。原来父母在湖南老家时,有一年发大水,自家的土房被淹塌了,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没了栖身之所。汪大伯腾出自家偏房救了急,一住两年。汪大伯救困之恩,父亲无以回报。待后来一块儿支边到了橄榄坝,两家亲戚一般互有往来。母亲怀孕时,父亲指腹为婚,若生女娃嫁给汪大伯大儿子敦祥。这事曼妹长大后就知道了,没当回事,都新社会了,还能订娃娃亲?想不到,父亲吐口唾沫当成钉,板上钉钉了。曼妹痛哭,死不愿意。


   曼妹从小认识敦祥。敦祥老实厚道,反映木讷,初中没毕业就在农场就业了。满妹看不上他。再说曼妹高中毕业,在农场老职工子弟中也算得上“知识分子”了,怎么可能找一个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呢?曼妹一直梦想嫁给知青,有机会见见外面的世界。遗憾,知青已经回城,找了个支边青年已经降了档次。好在董继先脾气秉性都是她想要的,也是理想中的丈夫。最最难于启齿的是满妹怀孕了,已是董继先的人了,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呢?被逼无奈,曼妹将此情告诉了母亲。


   几天后曼妹回家,母亲告诉她,老父震怒,厉言,“丢了祖宗八辈子脸,把胎儿做了;生是汪家的人,死是汪家的鬼,不能再让老父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丢人现眼!”


   曼妹深知父亲的脾气,无可更改,肚子里怀了胎儿,要去跟她不爱的人结婚,宁死不从。她把要死的想法告诉了继先,没想到继先真乃大丈夫,表态,一、不要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结婚也要把孩子养大。二、你要死,我陪你黄泉路上当夫妻。曼妹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继先痛哭。


   在橄榄坝这么小的地方,未婚生育,全坝子人都知道,还有脸活吗?父亲将女儿往死路上逼,女儿唯有死。曼妹选择了赴死。于是出现了江边双双怀抱炸药包殉情的一幕。


   曼妹的死,无疑又是一颗原子弹爆炸,如同二战时期美国连续给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一样,影响之大像翻了天一样。职工们整日议论纷纷,橄榄坝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姑娘怎么接续不断去寻死呢?彩云招摇招事,似乎事出有因,可曼妹是个文静温柔的孩子,怎么也去死呢?人们开始反思,究竟因为什么?下一个千万别轮到自家闺女。


   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给出答案。但暗含着生活氛围变了,姑娘们恋爱再也没人干预了,自由了。再往后,我的女学生有嫁给知青的,有嫁给同学的,有嫁到外地的,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有一点相同,都是自主择婿。


我和女学生合影


尾声


   我返京后回过四次橄榄坝,每一次回去,学生们都极为热情,真像对待亲人一样。不仅聚会庆祝,过后每个学生挨家请客,谁家也不能落。我的胃实在受不了,酒量再大架不住天天喝,托付班长曾强智偷偷地开车把我送机场,这才脱身。下次去时免不了被未请上客的学生埋怨,赶紧补上。学生们说,“没有知青老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永远忘不了您们的恩情。”真没想到,我当年努力教书会有这么大价值,会影响他们一生,惭愧!


   每回去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学生们的变化,尤其女学生的变化。就服饰上看,戴乳罩早已成标配,掐腰翘臀低胸也已司空见惯。关键,她们的精神那么爽朗,跟城里的女士没什么两样。要说区别,比城市的女人活得更轻松。


   我的小芳当了小学教师,早已嫁人,嫁给一个钟爱她呵护她捧着她的一位农场卡车司机,生活得滋润幸福美满。见到我时大大方方地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我感动于她变得如此大方,悄悄地放下了一颗内疚的心。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真好!


今日小芳


   我的女学生们如今都当了奶奶或姥姥了,在尽享天伦之乐。我衷心祝愿她们祝她们幸福美满安康。什么时候来京,何老师热情招待你们!


作者简介


   何如超 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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