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增祥:忆长乐

王增祥 兵团战友 2023-02-21




1965年9月4日,我们乘着西去的列车,离开天津奔赴了祖国的大西北一甘肃农建十一师一团六连。从那时起我们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安营扎寨,开垦荒地,开始了忘我的战天斗地。我们秉承了兵团人自强自立,吃苦耐劳,团结向上,顽强拼搏的精神,为了保卫和建设祖国的大西北奉献了我们的青春。岁月荏苒,转瞬五十四年,我们两鬓皆白。但无论我们的身份角色如何转变,无论身在天南地北,都常常梦回戈壁,都思念朝夕相处的战友,任何有关兵团生活的往事都能让我们津津乐道,因为我们情系戈壁,我们是六连人!我们有患难与共的战友情!


《情系戈壁》书摘


网络配图


忆长乐


王增祥





提起周长乐,老五连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说并非他是个名人、标兵、典型。亦非英雄之类的人物,其实他只是个常人,凡人,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果大家是戈壁,他只是这戈壁中的一枚卵石;如果我们是军队,他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普通一兵。其实可以这样定义,他仅是个张思德似的军垦战士。但他确确实实是个令我们每个和他打过交道或仅仅和他认识的人都记住了他,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记住他的,不仅仅是他的人格,他的品质,主要还是他那一技之长。用我们老陕的话说他在这方面是个能人,用文人的话说他在这方面是翘楚,用现实流行的网络用语说他是这方面的达人。


我刚刚调到五连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周长乐何许人也,要说周长生吗那是如雷贯耳。有一次听某人议论他:周长乐这家伙真能,昨天他拿着一张报纸照着上面的一种字体用手指在膝盖上描画了一会儿就高声说:“我会了,我又会一种字体了。”真神了。别说会写多种字体,我不是自惭形秽,也并非妄自菲薄,我自己的常用字写的就是涂鸦,难看的羞于见人。人常说字是一个人的脸面,我为自己的“脸面”曾下功夫练了好长时间都改观不大。他就照着描画了几下就会啦?真是神仙下凡,天才临世,无师自通。由这我记住了周长乐这个人并暗地里留意他观察他。


此人并非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汉子或帅哥,实在是貌不惊人,身高不过一米七0,且是非党非干人士,只是爱运动,凡连队有打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之类的活动场面都会有他的身影,但仅仅是参与而并非佼佼者。与谁都无大过节都能合得来。不争强斗胜,说话还有点儿口吃,表达能力无过人之处。我失望了,认为那人的话言过其实夸大其词。


直到来年的夏天收麦我才算初步认识了他。连队这年夏收抽调他专人办小报搞夏收宣传,就是刻蜡版油印小报。看起来这是个轻松活儿,不用每天起五更睡半夜低头撅屁股挥汗如雨暴晒在毒日下十几个小时的抢收麦子。但没有金刚钻别揽这瓷器活,没有这个专长的人就是交给你这个轻松活儿你也拿不下来,羡慕嫉妒都没用,这是绝活。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手仿宋体字一般人都不会。况且还要组稿审稿刻板排版插图最后才是油印等等。单说这排版,这是门技术甚至可说是门艺术。但从字典上看很简单,依照稿本把文字图片表格等排在一起拼成版面。那是指印刷,这小报的排版实际操作起来是有难度的。我搞过黑板报,我想应该是大同小异。文章可以是一种字体,黑板报可用行书或草书,油印小报则必须用仿宋体。但文章的标题需用不同的字体放大加以装饰增加版面的美感,文章通读过后要根据本期小报的要求进行修改取舍,什么文章要排在报头,什么文章可排在报尾。再根据文章的大小来安排版面,有的可横排版,有的也可竖排版。还要根据文章的内容见缝插针画龙点睛地搞点小插图,有条件还可以搞点儿彩印。这样排出的版面才活泼有灵气,使人爱看令人耐看。还有两种情况需要决断处理:一种是稿件多,就要凭你的水平眼光来筛选,择需择优选用;另一种是稿件不够安排版面的,临时组稿又来不及,这就要你亲自提笔补白了。其余的就不用赘述了。



总之这是独门绝技,没有天赋是担负不起这个看似轻松实则并不轻松的任务的。我是报道员我们常接触这才算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夏收小报除团里有一份外,全团几十个单位我们连是独一无二,就连团里办的那份小报和我们连周长乐办的比起来也要稍逊一筹。离开了周长乐,我们连再没办过小报。


后来“九一三”之后,我对他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连队领导为了自身的仕途,竟标新立异别出新裁地要在连队搞揭露批判林彪投敌叛国自绝于人民的展览。这是个系列工程,别说是一个连队的力量,当时就是团里人才济济的也没敢想搞一个这样的展览。即使要搞,我想也是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抽调几十个各方面人才,分几个组:什么资料组、图片组、文字组等搞上半年几个月的。但我们五连仅靠周长乐一个人(另有一个人协助搞文字)就搞定了,并且很成功。展览分了几个部分:前言、剪报资料、自己画的图片加说明,有成段的文字宣讲,当然还有口号标语,结束语等。特别是林彪的画像,由毛笔寥寥几笔就把他浓眉秃顶的特点惟妙惟肖即形象又神似的画了出来。这个展览搞的是风生水起轰动全团乃至全师。我特别欣赏他写的毛笔字,各种体:仿宋、行书、魏碑、隶书、草书、篆书、还有排出美术字体等。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团里指示各连队组织人来我们连参观学习,连师里也派人来参观学习,反响热烈一炮走红。周长乐出名了,连队领导也借此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后来我们有幸在一个班共事,我是他们班长他是我的战士。我们的关系融洽脾气相投。那时我是单身,有时他叫我去他家吃老面解馋,碗不够用就用盆子捞面说:“咱-----咱们自己人不讲究,来就------就用它,用这个吃过------瘾!”此时我发现了他的又一个优点:诚于待人不拘小节,对朋友不虚与委蛇。


有一阵儿我觉得他很郁悒,整天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一付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原因。他告诉我师部下调令要调他到师宣传科,但是连徐指导员卡住不放他走。他去连里问徐指导员原因,徐X X理屈词穷气急败坏,还强词夺理大发雷霆地斥责他:“不安心革命工作,见异思迁好高骛远,连里培养出来他多么不容易,现在翅膀硬了想飞走了,只要我徐x x在五连一天你就别想离开五连!”


这是狭隘的本位主义,压制人才误人前途。徐x x一贯如此五连人都知道。我替他抱不平,但我人微言轻岂敢仗义执言,只能爱莫能助罢了,只是言不由衷地劝说些不痛不痒的屁话:“算了,忍了吧。这也是领导对你的偏爱------”咋办呢,总不能怂恿他去闹吧,就是怂恿了他,他也未必有这个勇气。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据理力争一下的,但他没有。我知道他的秉性,行事一惯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


一段时间后他恢复如前了,无忧无虑神采奕奕,偶尔还哼几声小曲。我又问他原因他说徐指导员找我谈话了,让他安心工作积极靠拢组织,党支部研究决定重点培养他入党。“好,好,这样很好!!”我口是心非地说。其实我心里的话却是:长乐兄弟你城府太浅了太实诚了。这是拴你的绳索难道看不出来吗?此后他果然是精神焕发工作积极主动。不用说一定是递上入党申请书了。


来年春季,我发觉他长流鼻血,并且越来越严重。那时流鼻血在我们中间是常有的事儿,我自己有个阶段就常流,可时间不久就不治自愈了。所以都不拿它当回事儿。卫生员还自作主张在他身上试验用针灸的方法止血。一个阶段后不仅没有起作用还越加严重了,无奈才让他到团卫生队治疗。在卫生队治疗一个阶段后,没有起色又把他转到师部中心医院。在师部医院又治疗一段时间还不见好转并且更加严重,甚至确诊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无奈建议他回西安大医院治疗。在西安西电医院他的病才得到确诊,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当时是不治之症,在那时这种病的唯一保守治疗法就是输血,用别人的鲜血来维持他的生命。每个星期需要输一次,每次输300毫升。星期一输完血后立马精神焕发生机勃勃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和熟悉的人谈说笑,帮医院搞墙报办学习专栏。有时还下几盘象棋打几盘羽毛球趴在地上让儿子当马骑。后来全医院的大夫护士工作人员和他都很熟了,不知内情的人认为他就是本医院的一名成员。输血后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精神一天天的消沉萎靡,到了星期日又该输血的时候,后半夜他静静地躺在床床上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尸居余气奄奄一息,就像一盏燃尽了油的灯芯死灯达灭地净等着添油,不添油随时都会灭掉。


团里大概知道他的这种病的病因和最后的结局,所以这次对他格外开恩,派他爱人专门在西安伺候护理他,工资照发费用报销。应该说已经仁至义尽了。就这样他周而复始地苟延残喘了三年零八个月,最后还是离我们而去。


虽然他恋恋不舍地走了,但有关他的病的话题,连队众人一时众说纷纭津津乐道甚嚣尘上。有一种说法是连队卫生员为了在他身上练针灸没让他及时去卫生队救治而耽误了他的病情。卫生员有没有责任,这是事后众人说三道四的议论。但平心而论,此病此时已经是缠上他了,只是尚未发展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即使到了卫生队,当时连是啥病都确诊不下来,更别说医治了。关键是他究竟如何得上的这种该死的令人诅咒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病的呢?


说法最多最普遍的是年前十一月份冬灌时的某日,他本来上的是白班,晚上应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的,但他却在临睡前和老婆来了番周公之礼。刚完事儿连队突然紧急集合上北干渠堵口子。天冷北干渠的水结冰水流不畅憋垮了干渠渠堤。他完全可以不去的,但他写了入党申请书这正是表现自我的最佳机会,是个让党组织考验自己的关键时刻。他钻出热被窝不顾妻子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追赶堵口子的队伍去了。(这天我上夜班,没水正好睡觉。事后才听说的这些。)


糟糕的是决口正处在悬渠处,不光上游的水连下游的水也往决口倒灌。冲出决口的渠水落差很大,就像黄河壶口瀑布那样汹涌澎湃飞流直下势不可挡。往决口处丢的堵水用的席、石块和装满土的麻袋象树叶一般全被水冲走了。这是指导员徐x x站在拖拉机履带上,挥舞着着双臂,操起他那如簧之舌,声嘶力竭口若悬河般地鼓动起来:“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要求入党入团的积极分子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革命战士们,党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在国家财产遭受到损失的关键时刻,你们要向英雄黄继光、董存瑞、欧阳海学习!我们的口号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同志们,我们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这点困难吗!”他那边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鼓动着,周长乐和其他许多人在他鼓动下接二连三地像下饺子般跳进刺骨的冰水里。这水是祁连山中流下来的雪水,夏季摸着都冰凉刺骨,人都不敢在水中待,更何况是在初冬季节。事件发生在深夜11点多钟,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们都像周长乐一样,听到紧急集合号后全都从热被窝中爬出来,再加上每个人都扛这些堵口子的物资奔跑四五里路程。人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跳进渠里被凉水一激,身体各部位连同大脑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反差极大的刺激,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地被夹杂着冰块的渠水从决口冲了下去。在泥水里他们挣扎到了下游浅水处,连滚带爬地上岸后,返回来在鼓噪声中又毫不犹疑义无反顾地跳进渠里。


这次他们尽管接受教训注意控制自己,但还是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再次被冲到了堤下。原来他们都穿着棉衣棉裤,乍一下水棉花尚未被水侵透,就象浑身上下都套着游泳圈,在水中漂浮着,所以他们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被迫随波逐流,被水流飘着冲了下去。



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知道了原因就总结出解决的办法。岸上的人在决口两端横向拉了一根绳子,这时他们的棉衣棉裤差不多也被冰水侵透了,浮力已不是很大。借助绳子的阻拦,他们终于勉强站住脚,被绳子阻在了决口的冰水中。


场面确实壮烈感人,用感天地泣鬼神形容也不为过。在拖拉机灯光柱的照射下,他们胳膊挽胳膊肩并肩地象一组英雄群雕般站成两排人墙堵住下泄的水流,嘴里还哆哆嗦嗦地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岸上的人则赶紧住人墙的前边抛堵水的席、石块和装满土的麻袋等物。


经过几个小时的英勇奋战,决口终于堵住。人人都累得瘫倒在地,跳入水中的英雄们则全成了“兵俑”,衣服冻成了铠甲,身躯冻的青紫僵直,血液流动缓慢,心脏跳动微弱,冰划水溅伤痕累累。他们已处在大渐弥留的境况。其它的人没统计过因这次堵决口下水落下什么后遗症,周长乐据说就是这样得上了这种该死的让人诅咒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原因是他刚做完爱,紧接着就是扛着堵水的材料跑了几里路,汗流浃背浑身燥热的,突然就跳进了刺骨的冰水里泡了几个小时,破坏了他的造血功能。


我没考证过这样是否就能得上这种病,我也非人云亦云。有个道理想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工件锻造后侵入冷却剂凉水中急速进行“淬火”就可改变它的物理性质。那么人呢?此时的周长乐也好比是一个经过一番“锻造”的工件,他突然被放入刺骨的冰水里一“淬火”,他的“物理”性质是否也被改变了呢?也许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件,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最终,周长乐献身了。我不知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还是人为的祸灾。因为有人认为当时完全可以不采用这种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劳命伤财的方式处理这次溃堤事件,还有其他的方式可采用。即就是这样,周长乐最终也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成为一名他所梦寐以求的共产党员。于其这样耗干身体所有的精气神,耗尽所有的能量,最后象具木乃伊骨瘦如柴地憋屈地死去,倒不如当场体面地死在堵决口的现场。那叫牺牲,叫以身殉职,和黄继光英勇堵枪眼壮烈牺牲是一样的光荣,那样的死是重于泰山的,是死得其所的,是会永垂不朽流芳百世的。那样肯定会追认为共产党员,会被追认为烈士,还会立个几等功什么的。有一个成语叫生不逢时,我说周长乐是死不逢时。有人会说我的认识太偏激太极端了,毕竟生命多延续了三年零八个月,毕竟他陪伴着自己的人生最后“爱”的结晶——儿子长到了四岁。我认可这个现实,只是我为他这样的结局抱不平。试想当年张思德如果不是牺牲在坍塌的烧木炭的窑里。而是死在了病床上,他能引起毛主席的重视为他写出那篇著名的悼文“为人民服务”吗!


安息吧长乐,我们没有忘记你!


2018.11.13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