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本书（下）| 刀落鞘，鸟归巢
11月的11本书（下）
刀落鞘，鸟归巢
06
《捡垃圾的人类学家：
纽约清洁工纪实》
/ （美）罗宾·内葛 著
张弼衎 译
又是纽约，巴黎的一条地道、伦敦的一个车站、纽约的一个三线黑帮都被人研究透了，亚的斯亚贝巴政府大门朝哪儿开我还不知道呢。
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跟过去那本艾伦瑞克的《我在底层的生活》一样，“近距离”带来了同样大的优点和劣势，它的私人属性、探秘属性能唤起足够大的好奇心，可是能保持多久，而不至于让它被琐碎的细节和碎片化的感触迅速拖垮，就得看作者的本事。在这本书里，内葛有些地方用上了第二人称：“你跳开那堆脏物并企图屏息”，“你学会了用腿来托举而不是用背”，“那可怕的气味仍然停在你的鼻孔里”，另一些地方，看得出她尝试用小说笔法，又忍住了。无产阶级当道的社会确实出不了好的文学。
书写得够细致，缺一点“大气”，这就好比写美的书本本都华丽经典，反过来，写丑的书都有股子拼凑的味道。叙写那些日常不突显的东西，一向是文字和想象力面临的硬仗。
05
《尊严：我们侵犯也被侵犯》
/（德）费迪南·冯·席拉赫 著
姬健梅 译
冯·席拉赫的专栏集，内容不多，但是他的长处的确让我必须正视：写作的贴切感出类拔萃。比如这一段：“德国的情况要无趣得多……一切都更为缓慢，没有高科技，只有档案架，而协助处理急件的‘特别警卫’把档案在法院里送来送去也要花上三天。我觉得这种慢条斯理促成了更公正的判决，被告人比较不会受到重大打击。可是……”——像老练的棋手，每一个子都经过斟酌后断然落下。
有的是耍聪明的专栏，比如“这一切你还弄得懂吗？”一篇，他大概十分钟就写好了；有的却是长期思考的结果，比如谈吸烟与禁烟的一篇以及谈ipad的一篇。这个法律工作者特别懂得，如何让一个短促的时评，事后还能常读常新。
04
《宋徽宗》
/（美）伊沛霞 著
韩华 译
“居安思危”的意思是，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思考一个危局之下的人。这说的就是伊沛霞了。她给徽宗减免失国之责，是应该的，有什么必要悲而后作呢？
徽宗听说金军入犯，就禅位给钦宗，自己移居宫中的道观，称道君，伊沛霞写：“他想传达的讯息是：他将进入生命的新阶段，道教信仰从此成为他的重要的身份特征，并占据他更多的时间。”压力巨大，他“转向道教信仰寻求慰藉”。这些平常的论述，经由北美汉学家写来，总有种间离效果，因为他们不会加入“竟然”、“居然”、“如此”，连个“却”字都慎用。想起约拿，大船在风暴中快要翻覆，他一个人睡着在舱里。圣经里也没有“竟然”二字。
理解人物是历史写作的本分，也是快感之源。徽宗的每一个举动都可以理解，即便实际上事与愿违。学者止于此，没有问题，我们也用不着以古鉴今，古人不知道选皇帝是应该依据基因的。
03
《国家与自由：斯金纳访华讲演录》
/（英）昆廷·斯金纳 著
李强、张新刚 编
演讲的形式让堂堂的斯金纳变得容易理解，给这样一类书的最高评价就是：很有启发。情境主义，让文本动起来，看它如何因应出版当时的辩论，这种路径特别有价值。而且这也是学人的用武之地：单单理解一个词汇和一个句子的意思是远远不够的，还得知道作者为什么用这个词而不用那个词，它们带有的感情色彩，对当时事情的指涉，也许还有作者的身体状况……为这个就得养好些学者吧。
斯金纳谈霍布斯，用了很多图像学理论，书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图像对勘，将《利维坦》里的插图同其他画家的插图比较，借此探讨霍布斯，在他手持鹅毛一边蘸着水写字一边考虑下午去哪儿泡澡的时候，心里揣着一个怎样的国家观念。虽然是情境主义，实际上，霍布斯依然被当作一个真空包装的、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的学问家来探究。霍布斯和他的插图画家，当初若知道三四百年后有人会这么用力地信任他们的真诚，是不是也会很汗呢。
02
《字里行间的哲学：
被遗忘的隐微写作史》
/（美）亚瑟·梅尔泽 著
赵柯 译
基辛格回忆跟毛的对话：“他毫不费力地引导着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对话。看似无心之下，他说出了自己的意思……结果，他的要点散落在众多与要点无关的话中。以至于在传达某个意思的同时，却又逃避了某个承诺。毛的简要话语就是墙上短暂的阴影；它们反映了某种现实，但不说清这到底是什么。”——“摸着石头过河”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语言艺术？基佬这段话系梅尔泽的转引，可以看出这本书会是多么有意思。
为书祛魅，为（哲学化的）写作祛魅，揭破阅读的根本矛盾：“书籍使智识上的各种邪恶和歪曲成为可能”，“‘书本知识’是哲学的死亡，甚至一本‘哲学书’几乎就是一个矛盾术语”，书“给予一个人不是他自己挣得的东西。”睿智卢梭在《爱弥儿》里就把这一点说得很到位了。鸡汤之类的当然都是砒霜，让人懒惰，拿着别人的结论自以为是（梅尔泽很客气的说法是“妨碍你谦逊地面对自己的无知”），为了避免沦为鸡汤，哲人开启了隐微写作，施莱尔马赫的话：读书，就“要使心灵陷入不得不寻找这个最终目标的地步”，要么经过一番努力找到了，理解了，要么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看不懂。书中的引文，都是这么精准有力。
这些讨论，可以联系黑塞在《悉达多》里说的：跟着佛陀修道，修来的并不是道，除非你能走过佛陀那样的人生。伯林则讲，赫尔岑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读那么多康德、谢林，写出东西来却清晰得连他都能看懂……呃，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01
《约伯记》
/（奥地利）约瑟夫·罗特 著
林中洋 译
刀刀落鞘的快感，连一个多余的情节，不，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的小说（除了书中的“哥萨克”一词里都多了个“人”）。罗特的行文有时让我想到I.B.辛格——比如主角躺在床上沉思，就有《市场街的斯宾诺莎》里那一段关于星云万象的议论的味道——但辛格时常掩不住的厌女倾向，罗特却没有。罗特是温情的。比起来自波兰的犹太人，来自奥地利的犹太人更擅长于心不忍。
写了几句词，表表读这本小说的感受：
街有巷，路连桥，
绝途只火问天烧。
刀落鞘，雀归巢，
飞矢断，白驹销。
乡邻曾诫我：
神意使人熬。
往期回顾
福克纳120周年记：今天，你必须像个健身者一样走进约克纳帕塔法
看书 | 虽不比雨果风华绝代，但这个沉闷阴郁的胖子却是法国真正的国宝
看书 | 上半年的这些书，让我觉得出版依然是一门很伟大的事业
看书 | 巴格达大学高考政治主观题：萨达姆和美国人，哪一个更可恨？
本文系原创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