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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 | 厌世也是作家的一种生产力:关于《与Y教授谈心》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厌世也是一种生产力

《与Y教授谈心》,(法)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著


把他的完整名姓连起来读:路易-斐迪南·塞利纳——有一种拖泥带水,或者说死缠烂打,或者说死磕的感觉。这当然并非穿凿,而是了解了塞利纳其人后产生的印象。

 

塞利纳很狂,在把个人第一部小说《茫茫黑夜漫游》寄给出版商时,他就在附信中声称,此书出自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之手,世界文学的舞台上从今矗起一座丰碑。我写的故事形式奇特,风格卓然,文学史上罕有其匹。结果,他的目标出版商——赫赫有名的法国伽利玛毫不客气地拒了书稿。

 

这事发生在1932年。他并未受挫,而是继续努力。套用一个句式,他自诩“世上只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塞利纳,另一种是其他作家”,他看不起同时代的所有人,唯一的例外是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代名家安德烈·纪德,塞利纳在访美期间写给罗贝尔·德诺埃尔的信里说:“有两万个美国人读过纪德和塞利纳”。


 

德诺埃尔是《漫游》一书最终的出版商,并成功地将它推举成为获奖之作。塞利纳一直与德诺埃尔合作,然而直到1955年,也就是《与Y教授谈心》一书问世一年后,塞利纳还在给伽利玛写信。这是第n次了,他在给伽利玛的掌门人加斯东·伽利玛的信中说,自己的书是绝对的不朽杰作,他一直被同时代的作家追赶,而从未被超越。

 

他这种死磕是表象,塞利纳心知肚明的是:伽利玛毕竟是棵大树,非德诺埃尔能比。所以这是他的策略:用骚扰、冒犯的姿态,用很冲的语言,刺激伽利玛的主事人,以求赢得他们寄来的出版合同。《与Y教授谈心》就是这种策略的一个产品。书中说到,当今书业萧条,作家和出版商都在绞尽脑汁地出新,伽利玛出版社派来一个人采访塞利纳,但不世出的天才岂能被轻易笼络?这个来访者——据说也是伽利玛的签约作家,并且一向敌视塞利纳——被塞利纳称为“Y教授”(故意不叫他的真实名字),然后拖进了一碗话语的迷魂汤里。


 

Y教授起先十分矜持,一再冷冷地指出塞利纳的厌世:“至少我觉得您虚荣得不亚于孔雀”,“行了,我觉得您的高论不太有意思”,“您说穿了就是不得志,失意者心态”。但后来,从他内急去解手的时刻起,情况就变了。塞利纳动辄提起“小便”、“大便”,让Y教授局促不安,他像是面对一个粗人,此人正像当街撕小广告一样扯碎那些得到默示的体面法则。此人的话语并无什么雄辩之处,顶多算是尖刻,其杀伤力其实来自一股厌世的劲头。比如他说,人们不会讨厌自己拉的大便,但会嫌恶其他人的大便,哪怕拉屎的是个美女。这话有点道理,然而,它却是凭借贴近“事物的亲密”来让对手语塞的。

 

“事物的亲密”是塞利纳的美学理念的一个重要词,他说,他用于写作的唯一的“语言”,即是这种亲密,与它相对的,则是普通作家和艺术家(因为懦弱而)选择的“抽象”。塞利纳不让出版商改动自己作品中哪怕一个音节,说那会打乱节奏,破坏风格,他说,他的内容和写作风格完全融合在一起,它们都是作品的意义所系。他坚持要人们联系诗歌、音乐、舞蹈来领会他的叙述的美学,而不视他为一个用散文文体来写故事的人;音舞之类的艺术,都是离开了形式就完全无法传达内容的。


 

他说,他的小说的风格在于情感,而别人的小说则只是表达观念。在这本《谈心》中,塞利纳也痞里痞气地说起了风格:“Y教授,咱们谈谈风格吧。我要您明白,我试图让您明白,发明一种新的风格,只不过是发明一个技巧,一种小技巧而已。小技巧经得住考验吗,能行之有效?这就问到点子上了。”然后他说,他的小技巧叫做“情感性”:“让风格注入情感,值得吗?可行吗?我说,值得,行的!”

 

塞利纳在二战前因为支持纳粹,而在法国遭到封杀。他长期流亡丹麦,回国之后,他着意强调自己是个“工人式的作家”,他的写作,他的风格的树立,靠的是勤勉精耕。这像是挽回形象之举。但是,他冷酷地明白一个事实:翻身的关键在于和伽利玛签约。伽利玛带来的名利前景,可以让他浑不在乎任何的社会名声和道德形象。


 

因此,《与Y教授谈心》中表露的厌世感,我们就不可以太当真了。书中种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如“任何一个中学生六个月内都能拼凑出一本龚古尔奖获奖小说”之类,连愤世嫉俗都谈不上,他并没有真的看不起他声称看不起的那些文学奖项,或是鄙视文坛名流的圈子;他只是想表现得尽可能的乖张,在淡化自己的政治污点的同时,延续和强化他个人处事为人的“风格”,简单说,就是为达目的而死磕到底。

 

对作家来说,厌世也可以成为一种生产力。懂得如何以近乎神经质的嘲骂一切的姿态讨取目标读者的重视,而一般人容易招致的“这人无赖”的印象,他则能大概率得免,因为专职“以文行事”的人总是被默认为是有思想的,甚至具备最低限度的真诚。很遗憾,塞利纳绝不真诚。


他的目的最后是达到了的,《与Y教授谈心》这个对伽利玛颇有嘲讽的小作品,后来被伽利玛出版了,或许还会被炒成一本痛快淋漓地拷问现状的奇书。但即使伽利玛没有签他,他的形象也不会改变,他的厌世也依然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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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首发《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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